前些年，有一次见到英国女作家杜丽斯·莱辛，这位在全世界拥有无数读者的小说家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：“在这个世界上，有高学历的野蛮人越来越多，令人担忧。”何谓“有高学历的野蛮人”？既有高等学历，却又是野蛮人，岂不矛盾？莱辛的解释是，这些人，受过高等教育，拥有硕士、博士头衔，但他们不读书，不关心文学，不懂得关爱他人，不懂得如何交流情感，乏味，冷漠。这样的人，难道不是野蛮人？
莱辛的话，使我受到震动，也使我产生共鸣。她的这种看法，大概不仅仅是说英国人，也是针对所有急功近利、心浮气躁的现代人。受过高等教育，懂得各种最时髦的先进科技知识，却依然是野蛮人，似乎有点冤枉，然而莱辛还是有她的道理。试想，如果世界上的人只知道竞争赚钱，只想着如何与冷冰冰的机器打交道，只考虑怎样把电子仪器设计得更加精密，而将心灵封闭，将情感放逐，将人类追求了千百年的人文精神埋葬在荒郊野外，这是何等可怕的景象。莱辛的看法，这类现代野蛮人，之所以变得野蛮，主要的原因，就是因为他们不读文学作品，疏远了优秀文学作品中宣扬的人性和人文精神。
我们可以把莱辛的话当做一个寓言，其中的涵意，值得深思。这大半个世纪以来，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，人类上天入地，在科技和工业生产领域里发动了一场又一场革命，从前人们的梦想，不少都变成了现实。然而，在精神领域中，人类的很多追求一如既往。科技的发展，使一些非人性的因素扩张，也因此使很多人为此担忧和困惑。其实，只要人性不变，人类对理想和幸福的追求还在延续，那么不用担心，文学不会消亡，作家也不会断绝香火。会有人继续写下去，也会有人继续被新的优秀的文学作品吸引、感动。罗曼·罗兰说，对音乐的发展，无法用“进步”这个词来表述。我想对文学也一样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，它们用不同的方式，记录了不同时代的感情和智慧，它们之间永远也无法替代，也无法比较孰优孰劣。你无法说，宋词比唐诗高明，更无法说《红楼梦》比宋词进步。不用担心，总会有美妙动人的文字来传达新时代的感情和智慧。莱辛在思索，在写，比莱辛更年轻的作家也在努力创造。放眼世界，大致如此，只要人性没有消失，张扬人性的文学就不会退出我们的生活。所以，我们不必太担忧，要将人类拽回到非人性野蛮时代去，恐怕不那么容易。
最近，读到好几篇预言式的文章，那些聪明的预言家们用很夸张的语词预言，在新的世纪中，传统的读书方式将会逐渐消亡，电脑和网络将取代书籍，人们再也不会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，再也不会一页一页地读书。我们曾经读过的那些经典著作，将变成文物陈列在博物馆，已经不知读书是怎么一回事的后人，会对着这些砖头一样的书籍惊叹：我们的前辈居然会有耐心看这样落后的玩意儿！这样的预言，我以为幼稚可笑，也是痴人说梦的一种。科技再进步，电脑再升级换代，传统的书籍大概依然不会退出历史舞台，传统的阅读方式大概也不会被其他媒体取代，它们顽强的生命力，一定会被时间证明。现在的不少青年人，以在电脑的屏幕上阅读为时髦，其实，闪烁在屏幕上的文字，也就是那些浓缩在光盘中、滚动在网络上的文字，和捧在手里一页一页翻动的书籍没有本质上的区别。所以我也可以大胆地预言：在新的世纪中，全世界的出版社都不会关门，印刷书籍的机器还会照样运转。我们生活的时代，依然是读书的时代。
 |
